2022年11月5日,第5届中国国际进出口博览会在上海开幕。珠宝艺术家陈世英携他的150余件珠宝作品亮相,成为他近年来在中国大陆最大规模的个展。其中,包含着2012年震撼巴黎古董双年展的杰作——《悟禅知翠》胸针及雕塑。其中25件首票入境的珠宝作品总价值约5.6亿,是进博史上申报价值最高的单批展品。
盘旋的中国龙、绿的蝉以及刻下商代铜器“蝉纹”的竹叶,陈世英创作着欧美设计师完全不会涉及的领域。从16岁成为学徒开始,他历经半个世纪的生涯淬炼,最终成为世界珠宝舞台上那个打破天花板的人——在陈世英之前,珠宝艺术是一个华人近乎不可能达到顶端的领域;而在他之后,汉字音节得以名正言顺地烙在顶级珠宝作品的署名上,中国人也可以在这个领域开口说话。
2012年,陈世英成为第一个受邀参展巴黎古董双年展(biennale des antiquaires)的华人珠宝艺术家;2019年,陈世英的作品《宇宙新生》获大英博物馆永久收藏,他成为首位被该馆收藏的当代华人珠宝艺术家。
这些成果自然无法一蹴而就。
2022年11月5日,第5届中国国际进出口博览会在上海开幕。珠宝艺术家陈世英携他的150余件珠宝作品亮相,成为他近年来在中国大陆最大规模的个展。| 图源受访者
一年只完成十几件珠宝作品
陈世英的故事,可以看作是中国香港玉石雕刻贸易兴起的缩影。他是上世纪50年代生人,老家在福建,五岁的时候,一家人到香港打拼,人地生疏、语言不通,只能勉强生活。童年的陈世英总是饿着肚子,直到11岁,父母在土瓜湾为他找到一所“天台学校”——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开设在大厦天台上的小学,学费只要2.5港元。学校楼下是一个菜市场,老师讲课时总是混着各种杂声,使他无法专心念书,他也因此成了老师口中“最无前途的学生”。
他13岁辍学,当童工补贴家用,曾做过纺织工、小商贩、送货员,还卖过t恤。不过身材瘦小的他手指灵活,反倒擅长一些女工的事情。快成年时,摆在他面前的是两门谋生手艺——汽车修理工和宝石雕刻,因为妈妈不想每天洗肮脏的衣服,他选择了后者。
1973年,陈世英到一个宝石雕刻工厂当学徒,他也一脚踏入香港宝石雕刻工艺的蓬勃期。手工艺品行业乃至整个大的珠宝行业开始腾飞,象牙、珊瑚、青金石、孔雀石、玛瑙等半宝石材质的工艺品,除了被本地快速的消费,还出口行销欧美、新加坡、泰国、马来西亚等地,创作主题都是华人社会喜闻乐见的传统题材:观音菩萨、十八罗汉、百鸟朝凤、龙凤呈祥、牡丹孔雀,乃至各种雕花花瓶、鼻烟壶。9个月里,陈世英围在师父周边打杂,如饥似渴地学习。随后他离开了工厂,在住处的防火通道旁摆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独自开始了雕刻生涯。
本次陈世英个展中包含着2012年震撼巴黎古董双年展的杰作——《悟禅知翠》胸针及雕塑。| 图源受访者
如果纵观早年港商的奋斗史,陈世英有着与之类似的开始:凭借坚韧勤奋、机智诚信,童年营养不良的小个子搭上时代的翅膀把生意做大。但不同的是,陈世英拥有的一颗创作者之心。时至今日,他仍然恪守着传统的工作方式,与他合作30年的工匠们,一年只完成十几件珠宝作品。
两种故事合流的结果在多年后看来是耀眼的。2015年9月,陈世英发布了“裕世钻芳华”(a herita in bloom),它被称为世界上最昂贵的钻石项链,估价2亿美元。它的材料来自香港珠宝公司周大福在南非库利南矿山出品的一块极为罕有、未经琢磨的钻石原石,重达507克拉。
“我一看到它,就觉得魂魄离开身体,然后又回来了,”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陈世英说,“我对着这块石头看了三年,之后才着手。”成品是22位工匠用上47000小时的成果。这块石头成为了一件中国漫长珠宝艺术史上的杰作。
“我要解剖,我需要跟石头和材料沟通”
直觉、神游甚至感同身受,陈世英跟石头有一套天然的相处方式。一方面是理性的,“感受材料,比如木头,开始是用眼睛观察和用手触摸,我还会切开看看肌理。但这种程度也是不够的,再用火烧一下,闻一下木头燃烧时的味道跟别的材料究竟有什么分别。有的石头可以打磨得很亮,有的打磨不亮,这是为什么?这些我都希望去探讨。”
当然感性的时刻也不少:看石头的时候,陈世英有时候会感觉到一种惺惺相惜。即使是一块不好的材料,他也会买下来。别人不解,他解释:“我就是这种人,因为我要解剖,我需要跟石头和材料沟通。”
陈世英“物质与时间对话”系列作品。| 图源受访者
30多年前,陈世英第一次到云南腾冲和瑞丽。那时玉石之乡的名字还未远播,“疯狂的石头”也没进入影院和短视频。当时他只是听朋友说起,许多缅甸的宝石会从那边运过去,便按捺不住,在当地艰深的盘山公路上开了许久的车寻找。“宝石要变成珠宝作品的话,我会想他们怎么切割?怎么打磨?用什么工具?然后我还想去矿里看矿工怎样把玉石挖出来,看他们怎么买卖。”
香港的玉石买卖不讲价钱,只是手指放在一个布里面出价,互相知晓的只有两个买卖的人。腾冲和瑞丽则既原始也公开,所有的价格都是大庭广众喊出来的。即便最后没有找到想要的石头,但陈世英也感到新鲜。“我的个性就是没有亲眼看过、触摸过的,就没有办法得到心灵上的安宁。”
万物自有其不甘被模式化的语言与灵魂,陈世英经手的材料如此,他自己也是如此。外界赞誉他是“文艺复兴全才”,既是科学家,也是艺术家。但对他最好的描述,无疑是一个充满好奇心与勇气的创作者。28岁那年,他说:“我想研究艺术、想看电影。我想做我喜欢的东西。我想做出能与人共舞的珠宝,想创造出拥有故事和灵魂的作品。”
没有前人的路径和系统的学识,陈世英用传统、感性的方式去演绎自己对宝石的理解。他开始频繁地接触艺术,观摩珠宝的技艺。1987年,在长达两年半的钻研后,他发明了如今在珠宝界享有盛誉的“世英切割”法,其灵感来自摄影中的“双重曝光”,结合精准的计算、宝石切割和360度的阴雕技术,可以在水晶内部创造出五面侧影,堪称巧夺天工。“世英切割”也因此荣获当年的香港珠宝设计大奖。
作品《龙昭日月》胸针。| 图源受访者
还有一些方式来自中国传统,比如在镶嵌技法上,陈世英追求将宝石本身的色泽和魅力发挥到极致。他创新了石镶石工艺:“钻石爪嵌”和“内格榫卯嵌”。前者直接镶嵌钻石和宝石;后者的灵感来自明式家具的榫卯结构,以特殊的方式切割宝石,使宝石无需金属爪即可相互连接。
同时还有让翡翠更显碧绿的“翡翠切割润光专利技术”、把1111颗祖母绿宝石通过6.5毫米开口镶嵌进去的“真空妙有”,以及陈世英近年的最新成果、被大英博物馆收藏的“世英陶瓷”。这种比钢铁硬5倍的陶瓷,来自陈世英童年的回忆:一只瓷羹从手中掉下,碎落一地,那一幕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之中,便梦想创造出“不会碎”的陶瓷。
“以入世物质,寓出世精神”
进博会展览的前几个月,陈世英出现在中山的一个小镇上。这里与澳门相望,云像是从海里生长出来。陈世英看起来像是一个爱饮茶的老广,穿着中式的褂子、蓄着黑白相间的长髯、老神在在地躲在一副眼镜后面。
港澳的黄金与珠宝制造活动正在转移,主要是深圳及番禺。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生产商采用电脑辅助设计,缩短产品开发周期,周边的城市开始承接一部分生产,不过这些都与陈世英没有太多的关系。他在中山的工作室主要创作大型钛金属雕塑。
2021年,陈世英的大型雕塑艺术展览于意大利威尼斯fondaco marcello举行。| 摄影:giacomo cosua
早在2007年,陈世英就用钛创作了“可佩戴的雕刻艺术品”,为珠宝艺术创作展开全新的一页。这种材质的密度是黄金的零头,轻盈多变,可以上天做太空探索的工具,也可以被制成心脏支架,与人的生命共同跳动。陈世英看出钛在表达上的可能性。2021年,他的大型雕塑艺术展览于意大利威尼斯fondaco marcello举行。2022年,《钛坦:物质与时空对话》于伦敦金丝雀码头公共艺术项目展出,陈世英亦于第 59 届威尼斯双年展期间推出艺术展《图腾》,以大型特定场域装置的形式呈现前卫大型钛金属雕塑。
在中山的餐桌上,陈世英不是那个语言不通的异乡人了。他讲普通话、粤语和英文,没有身份困扰。他边饮茶边说着数十年来闽粤港澳的见闻,话题最后落在菠萝包上停滞不前。一个原因是这是他喜欢的平民美食,童年时他们做塑料花,做到手指流血。“每做一袋塑料花能赚一毛钱。我还记得,有一毛五分钱就可以买两个菠萝包。”另一个原因是,菠萝包是学徒的过程中师父喜欢的下午茶,他总是在揣摩师父喜欢什么,以此讨得师父欢心再学得两分技艺。那份对创作的极致追求仍是他时至今日都保留在身上的东西。
庆幸的是,半个世纪的波澜后,物质过剩并没有带来腐败的迹象。这或许正是陈世英将进博会的展览命名为《出世·入世》的原因,“以入世物质,寓出世精神”,他不爱谈论那些让人瞠目结舌的价格和显赫的客人,相反,陈世英生活清朴,孑然一身。如果你与他邻座喝茶,会发现一个细节:在他67岁的手指上,仍然留存着与材料们日积月累的痕迹,却唯独没有佩戴任何一颗珠宝。